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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日子只要我搭捷運行經辛亥國小牆外,總不忘用力大口吸氣,那時節空氣中湧動著行道樹黑板樹隱性綠花似有若無的恍惚香氣,最重要的,不覺烈日下的空氣中有若何死亡的氣息(屍臭)。

仔貓哪兒去了?

不久前,我曾在一篇貓文章〈並不是每隻貓都可愛〉中寫及「野貓」,意指一些不能或不願意與人族共處的貓們,其中我曾簡略以「辛亥貓」為例。

「辛亥貓」實為一組貓,這貓群且在我寫作中不斷增生、繁衍、變幻、消失……,他們是非常典型的城市流浪貓和野貓的代表,我恰巧遇到了,目睹其生滅,以為有責任寫下來,證明他們確實來過世上一場。

兩年前某夜晚,我們在辛亥國小操場投籃的投籃慢跑的慢跑,便晚風中傳來再飄邈不過、再叫人無法不高度警覺(我像一頭母貓科立時豎耳凝眸)的奶貓稚弱喵嗚聲。我們尋聲找去,一會兒覺得聲源在圍牆外的萬美路上,待翻爬過牆去,又覺明明喵聲是從校園裡的淨水池一帶傳出……,疲於奔命的一場風中追索,最終在約好風不動旗不動心也不動下,冷靜覺察判定奶貓肯定在對街的汽車修理廠。

修車廠三五員工正在空地烤肉,回答既沒養貓也從未見過什麼大貓小貓。我們把家中電話留給他們,希望他們若發現任何小貓不要丟棄或處理(死),我們會來取。

便自行採取最沒效率但最終必然有用的方法,定時在辛亥國小圍牆柱縫間放飲水和貓餅乾。

這些水糧第二天都半點不剩,我們不敢太樂觀,因為經驗告訴我們那也可能是野狗、惡作劇的小孩或無聊的路人幹的。

一星期後,出現貓蹤,是隻正在哺育(豐滿的奶幫子)的貓媽媽,我們從此叫她「ㄚ ㄇㄚ」,有別於曾經的一隻叫人懷念的野貓媽媽「馬麻」。

阿麻長得像家裡最醜的貓旱旱,白底灰花,灰花凌亂惡意地亂長,把一張臉兒破相了。

我們餵食而她等在一旁時,總口上不停柔聲喚她「阿麻」,希望早日混熟,在她下次發情前能來得及送醫結紮。

阿麻醜醜的臉、大大的眼,從沒表情從沒軟化,也許曾經與人族接觸的經驗告訴她,這樣最安全。

終有一日,有兩個更小的身影在阿麻身畔擠擠捱捱,我假裝專心地放糧換水邊暗裡偷偷打量他們,小貓一隻長相像我們家貝斯,一隻是標準灰狸虎斑,我們叫他們小貝斯、小狸狸。

小貝斯小狸狸沉不住氣直對我們喵喵索食,尾巴愉悅地豎直像支小旗桿,向來沒有半點表情的阿麻卻立時跳到我和小貓們之間,對我揮爪怒斥恐嚇,邊抽空回頭搧兩個小的一人一巴掌,我很吃驚,沒想到阿麻如此強烈過激的反應,畢竟我們已經在她注視下放糧添水了快一個月,有些野貓,這等交情已夠摸摸頭了,但不知怎地我竟然眼熱熱的,定定地看著阿麻告訴她:「不錯,是個很棒的媽媽。」

這個很棒的媽媽時候到了違背本能地不丟窩(逼仔貓獨立),不發情,小貝斯小狸狸個頭比阿麻都大了,三人仍不分離。晴朗涼爽的夜晚,母子仨吃飽了常踞在校園角落小橋流水造景的拱橋上乘涼,小的有時跳進淺池裡抓青蛙,有時砌石堆上飛竄追打,有時母子跑道旁草地裡撲蚱蜢或一動不動剪紙影似地注目著球場跑道上的人族……

這樣的時候,我替他們感覺到一種人間至樂幸福,於是我很想把我們家我以為再幸福不過的貓族統統放野和阿麻一家子一樣,我認真地考慮著猶豫著,可是夏日颱風天或大雷雨的夜晚,我們守時守信地前往餵食,遍巡校園,沒有半點可蔽風雨或勉強乾燥處可置貓食,阿麻母子不知躲哪兒去了,大雨滂沱我們撐了傘的尚且渾身濕透,我好為他們掛心,同時告訴自己必須牢牢記住此刻,打消放野念頭,我們家的貓們當然才是真正幸福無憂的。

阿麻遲至一年後才發情,因為餵食時出現一隻也不知是否附近人家的大公貓,大公貓大方地和阿麻一起同吃同進同作息,依自然法則(母貓科與子女的正式分離、公貓科噬殺不屬於自己後代的前胎幼獸如公獅),小貝斯小狸狸不見蹤跡,因此阿麻在我餵食時不須護衛呵斥,只靜靜凝視我,問她:「阿麻,小貝斯小狸狸呢?」近一個月沒見他們,我十分傷心後悔,因為不可能有任何人收留他們,我們餵食一年多,兩小的聽從母命見了我們仍呵斥戒備,儘管同時他們的肢體語言明明是十足愛悅歡迎的;我後悔一年來把他們餵得太好,一餐沒缺過,可能猝然而來的被迫獨立令他們會不知如何獵食覓食維生。

小的們不見蹤影,阿麻懷孕了。

關於這,又是屬於我最想知道的宇宙大祕密,解貓語若我,一般狀況皆可溝通,唯有酖酖到底貓女生有知、有權決定,他們會選擇願意結紮以免生養育子之苦,或其實這是她一生所有生存意義的動力來源?

我真希望能有這能力與她們懇談並以此做出正確的作為,因為我每為四下可見城市流浪貓在嚴酷環境裡的生養慘烈(沒被車禍、沒被人族惡戲或當無生命物垃圾一樣處理掉、沒被狗族咬死……的倖存仔貓,無一不病弱瘦餓),痛下決心只要有機會就將她們帶去結紮;但同時我每見曾經活力四射的狂野貓女生因為被結紮釱從此漫漫長日百無聊賴捱日子而深深懊悔……,到底到底,怎麼好?

阿麻肚子大了又消,不見豐乳,顯然並沒在哺育子女,酖酖小貓哪兒去了?

結果只有幾種可能,一仔貓難產早夭,二仔貓被阿麻吃掉,後者我非常記得曾經幼年時,一隻母貓在我床下做窩生養,我不聽父親勸阻一天殷勤探看數次,終於沒安全感的貓媽媽把仔貓們全數吃回肚裡,我清楚記得窩裡那些殘餘的小爪小耳細緻粉嫩沒什麼血腥,貓媽媽一旁悠然自得慢條斯理地洗臉理毛。

所以那段日子只要我搭捷運行經辛亥國小牆外,總不忘用力大口吸氣,那時節空氣中湧動著行道樹黑板樹隱性綠花似有若無的恍惚香氣,最重要的,不覺烈日下的空氣中有若何死亡的氣息(屍臭)。

仔貓哪兒去了?

阿麻雖然在我們人族看來長得醜,但在貓族中一定有一種獨特的魅力,這光從小貝斯小狸狸的母教甚嚴就可看出,不只兩小傢伙戀戀不去,連大公貓也行起一夫一妻制,阿麻沒發情的時期,大公貓依然天天來訪,夫妻倆並肩蹲踞在柳蔭流水小橋上。(我對唐諾說:「阿麻一定很迷人。」)不過對此我們可暗暗煩躁不已,因為大公貓不去,小貝斯小狸狸就不會回來,我們一直隱隱抱存希望他們仍然藏匿在校園周遭。

我試著驅趕大公貓,同時擔心是不是我介入太多了?在這小小封閉的世界中不知不覺忘情扮起造物大神的角色?

不,不,不,造物大神往往幫助強者、戲弄弱者,所以我不是,我放心趕大公貓,相信他一身好皮毛是有人族家可歸返的。

便在秋天一個雨夜因此無人族活動的校園裡,遠遠三個貓影穿越籃球場迎上來,直著嗓子說不停的確是小狸狸小貝斯,我的快樂難以言喻,邊還鎮靜地往餵食處,邊響亮地回應纏繞腳畔的兩小:「當然是給你們的,不給你給誰。」

阿麻不急吃,凝神看我,我對她感歎:「太好了,他們活得好好的……」

歲暮年終,沒什麼好消息好事情,每天晚上能看見他們母子仨迎接我們、聚攏著埋頭吃,成了寒涼無趣的生活中最大的滋潤,儘管阿麻並未因這一場而鬆懈戒備,一次我忍不住伸手想摸小狸狸,橫裡被阿麻竄出抓了一記。

春天的時候,又出現癡情大公貓,當然餵食的時候,兩個小的又躲不見,但是這回我知道他們一定就在附近,便另闢餵食點,擺在他們曾出沒過的操場另一側隱蔽之處。兩小的默契很好,一兩回就知道準時等待在新地點。

阿麻肚子大了又扁,大公貓仍然戀戀不去,木棉花開花落,接著換高大的阿勃勒掛滿瀑布似的明黃色花串(總一定叫我想起曾寫過〈金急雨〉的舊日好友),空氣中滿是夏日雷雨後植物們被摧折的鮮烈香氣,沒有死亡的氣息,我不再問阿麻最近這回的仔貓哪兒去了,我已經很習慣也不怕麻煩夜晚的餵食路線變成這般:這圍牆柱縫一份是阿麻和大公貓的,那木屋涼亭椅下是小貝斯的,地下停車場排氣口的鵝掌木籬叢中是膽小羞怯的小狸狸專屬用餐處……

我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

夏初的夜晚,阿麻出現在小貝斯用餐區的木屋亭,彷彿時光倒流,一幅既熟悉又陌生的畫面出現,阿麻踞臥著的身畔身上堆疊著昔日仔貓狸狸貝斯,沒看錯的話,還有一隻小小三花,三隻小的隨我的接近,沙灘招潮蟹似地眨眼便消失在砌石孔穴中,行動謹慎俐落完全乃母家教。我暗自驚歎地倒著貓食換乾淨飲水假裝忙碌,不由得誇讚阿麻:「阿麻你太厲害了,不聲不響把小貓養那麼大了……」

真的是不聲不響,數月來,我從沒聽過一聲仔貓受餓受驚或找媽媽的哭聲。

從此,餵食路線變得又更加複雜,小小的校園,星羅分佈著五六個餵食點,對我而言,彷彿一幅再美麗不過的藏寶圖。

我又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

起先連續兩天不見第三代行蹤,後來是二代的小狸狸小貝斯,這偶爾也發生過,有時是天太熱了,他們尚在某隱蔽處昏睡,得夜再涼些才會出沒覓食。但這次不同,太久了,我得面對現實了。

校園中沒有夜間照明,借光只能靠些微透過樹縫的校外路燈,但不妨事,我早已練得一雙夜行動物好眼睛,從不誤會池畔的月桃葉是伏踞的貓,從未把疾走的雲影掠過草地錯看為飛竄的貓,從未以為牆頭的楓香葉尖是風中凝神的貓耳,我更從未把月光下的造景砌石誤當成阿麻的前任男友大白貓……

我且練就近於神祕的嗅覺,可以聞出早已風乾的池畔石堆中的青蛙屍,可以嗅出不遠處每五分鐘一條光龍橫過空中的木柵捷運行過所盪起的氣流中的種種信息,我還可以嗅得到月夜下吃飽了的貓咪們閑適的呼嚕聲……,我嗅到,他們的不在了。

我非常確定他們不在了,因為幾個餵食點沒吃的沒吃,要不就被人(野狗不會這樣做)惡作劇地撥散在地上或撒在池裡泡腫變形。

只剩下阿麻。

我回到我們最初的餵食點,沒有別的貓,阿麻不須戒備地安安靜靜望著我,我問:「發生了什麼事?」

夜黯的校園,籃球場上有鬥牛人聲,遊樂設施那兒有小孩歡聲尖叫……,對我而言,死寂一片。

阿麻歛手歛腳坐下來,我也跪坐下來:「……我們這麼辛苦帶大的小貓啊……」

人族世界常有的險惡之事從沒叫我失志絕望過,為什麼此刻我一丁點的力氣也使不上,我只想能當場化身為狼,引頸對天嚎出我的憤怒和無法流出的淚水。

阿麻起身去默默地吃貓食,我望著她的背影告訴她:「我會替你報仇。」

因為他們不可能一起遭到車禍,他們不致被偶闖入的流浪瘦狗給一口氣滅族……,只可能是人族。校園裡是老師和小學生,圍牆外的路人,大都是上坡不遠處「靈糧山莊」的居民和信徒,理論上,都是不該會讓貓族消失的良善之輩。

但也有我知道的住在景美萬壽橋頭高級住宅大樓的「良善之輩」,我的一位貓天使好友賃居其中,大樓社區的開放空間與景美溪河堤只以野草地、菜園為界,其中便住了像辛亥貓般的貓家族。

貓天使友人家中已六隻陸續收留的成貓不能再收,便餵食照料外並成功將每一隻帶去結紮,小貓上網認養……,如此這般仍有住戶三不五時叫環保局來抓貓。出入直接下地下停車場從不到平地開放空間的住戶說,貓一定會有傳染病(友人答以全都打過各種預防針),會髒亂(友人都在野草叢隱蔽處餵食並每日換水),會繁殖(友人答都結紮了),會,「我不會弄幾隻野狗結紮了放社區啊,」這名堅持到底的住戶夫人說:「哎呀反正從十五樓陽台看風景看到那些野貓你不知道有多噁心哎!」

阿麻,我會為你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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